记得那天从地铁下来,走出地铁站,抬头看天,天上一弯新月。
冬日清冽的风直扑面颊。
看到不远处有人在放烟花,绚烂一瞬,刹那之间,归于沉寂。
那天离春节还有约莫一个月,就收到一家银行寄来的2020年的台历,现在的商家都提倡温馨服务了。
看着装帧精美的台历,再看看离春节只有一个月的时间了,2019年还有十来天就要彻底与我告别了。
并没有在年底的时候写年终感想的习惯,只是在一年即将走向终结的时候,心里就有些挥不去的莫名怅然。
站在年尾,眺望这一年,犹如趟过一条湍急的时光河流,站在彼岸,回望身后。
身后这条河流或许是波谲浪涌、起伏动荡,或许是风平浪静、波光涟滟。
爱过的人、恨过的人、想过的人、念过的人;快乐过、沮丧过、伤怀过、消沉过……
为逝去的时光而叹,为离去的爱而叹,为曾经在生命里停留过的人或事而叹。
刘希夷在代悲白头翁里说:
坐见落花长太息,今年花落颜色改。
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成海。
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宛转蛾眉能几时,须臾鹤发知如丝。
但看古来歌舞地,唯有黄昏鸟雀悲。
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成海,读到这两句,说不尽的沧桑之感由心底深处就滚滚而来。
有时,自己也解释不清为何常有这种兴衰历变之感。
记得好几年之前一篇《因字惊秋》的文字在报刊上发表,后来又被转载多次。
有故友从报上看见,跟我说如果不是认识我,知道作者是一位“青春妹子”,她一定会以为作者“纳兰泽芸”是一位历经岁月风霜的一位老作者。
听了朋友的这番话,我不禁哑然失笑,是的,我自己都无法向朋友解释这种心境。
极喜欢丰子恺的一篇文章《渐》,看了不下数十遍,差不多能背得下来了。里面的许多句子曾令我深深为之折服,感同身受。
丰子恺的文章淡泊、宁静、冲澹、致远,一如他的画,一钩新月天如水。让人心里澄明静谧,波澜不惊。
他说:使人生圆滑进行的微妙的要素,莫如“渐”。造物主骗人的手段,也莫如渐。
在不知不觉之中,天真烂漫的孩子“渐渐”变成野心勃勃的青年。慷慨豪侠的青年“渐渐”变成冷酷的成人,血气旺盛的成人“渐渐”变成顽固的老头子。
因为其变更是渐进的,一年一年的、一月一月的、一日一日的、一时一时的、一分一分的、一秒一秒地渐进,犹如从斜度极缓的长远的山坡走下来,使人不察其递降的痕迹,不见其各阶段的境界,而似乎觉得常在同样的地位,恒久不变,又无时不有生的意趣与价值,于是人生就被确实肯定,而圆滑地进行了。
那天上班路上,看见马路两旁的悬铃木叶子焦黄萎顿,片片被无情的冷风揪下既而在空中飞旋、滑翔。
我就想到今年初春的时候,也是在上班的路上,看到柔嫩的新绽的叶芽像婴儿的小手一样在和煦的春风里柔柔招展。
我曾经特意停下来,抚着一枝低垂枝条上的叶芽,心里有一种对于新生命的敬畏和感动。
小小嫩黄的叶芽上,举着一颗透明的露珠,立在晨风中,沐浴在清晨亮亮的春阳里,我的心就有一种被太阳照耀的暖暖感觉。
而今,在日复一日的晨昏交替中,在我每日匆匆的脚步中,那片曾经在晨光里举着一颗晶亮小露珠的嫩叶已悄然长大、由嫩黄变浅绿,再到深绿,再到暗绿,再到浅黄、深黄,直至枯黄,被冷酷的冬风从枝上揪下,飘荡不知所踪。
今日,再立于当日的那棵悬铃木下,我举头,枝条犹在,但是那片叶子已渺然无踪。而平素我无数次经过这棵树下,也未曾注意它。
也许,这就是“渐”的魔力所致吧。
由萌芽的春“渐渐”变成绿荫的夏,由凋零的秋“渐渐”变成枯寂的冬。在围炉拥衾的寒夜难于想像饮冰挥扇的酷暑心情,而在汗流浃背的酷暑又难于想象抖抖索索的严冬感受。
然而,由冬一天一天地、一时一时地、一分一分地、一秒一秒地移向夏,由夏一天一天地、一时一时地、一分一分地、一秒一秒地移向冬,其间实在没有显著的痕迹可寻。
就像丰子恺说的,假使人生的进行不像山坡而像风琴的键板,由do忽然移到re,即如昨夜的孩子今朝忽然变成青年。或者像旋律“接离进行”地由do忽然跳到mi,即如晨朝为青年而夕暮忽成老人,人一定要惊讶、感慨、悲伤、或痛感人生的无常,而不乐为人了。
故可知人生是由“渐”维持的,这在女人恐怕尤为必要。
歌剧中,舞台上如花的少女,就是将来火炉旁边的老婆子,这句话,骤听使人不能相信,少女也不肯承认,实则现在的老婆子都是由如花的少女“渐渐”变成的。
儿女渐渐长大,在朝夕相见的父母眼里全不觉得,难得见面的远亲就会相见不相识了。
在这种时序更替、年华渐去,每日匆匆忙忙之时,我看到无数的人们如我一样行色匆匆,四面奔波,我就忍不住会想到那个从“高头白马万两金”到“月到天心光明殊皎洁”的弘一法师李叔同。
在我儿时的时候,家里有一部小小破旧的收音机,那是爸爸用来听广播剧《玉娇龙》的。
偶有一天,我听到里面传来童声合唱的“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音质透明清凉,令我久久难忘。
再大些能看书了,在书上就看到了那首叫《送别》的词: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人生难得是欢聚,惟有别离多。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问君此去几时还,来时莫徘徊。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诵读,默记,如清亮亮的水涤过我幼小的心。
从此,深深记住了这首词,记住了李叔同这个名字。
李叔同生于豪门,自小颖悟早慧,青年时翩翩风采,诗、词、曲赋、音乐、书法、绘画等等,样样精绝,留日归来为人师,开创艺术教育之先河。
正当其一切绚烂之时,却直赴杭州虎跑寺皈依佛门。当此间,既无大悲大恸,亦无不可不为之因,外界皆引为神秘之事。
及至后来,李叔同在一篇文章里淡淡地说了一句:绚烂之极,归于平淡。
再后来,我在阅读了李叔同的一些著作之后,我隐隐地感觉到他“绚烂之极,归于平淡”这句话似乎可以理解为:我累了,想安静地休息。
他在那首《清平乐》里说:城南小住,情适闲居赋。文采风流合倾慕,闭门著书自足。阳春常驻山家,金樽酒进胡麻。篱畔菊花未老,岭头又放梅花。
还有那首《悲秋》词:西风乍起黄叶飘,日夕疏林杪。花事匆匆,梦影迢迢,零落凭谁吊。镜里朱颜,愁边白发,光阴催人老。纵有千金,纵有千金,千金难买年少。
此些词足以明其志。
英国诗人威廉·布莱克说:“一粒沙里见世界,一朵花里见天国,手掌里盛住无限,一刹那便是永劫”。白居易也说:“蜗牛角上争何事?石火光中寄此身”。
是啊,无限的纷扰和匆匆何时是尽头,我期盼能在我方寸的心里收拾一小块宁静的所在,供我静静地休憩,静静地思量。
夜深了,凭窗望天,月已到天心。
一弯新月天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