氤氲在诗行里的烟霞
2021-09-16 11:4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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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了一个周六时间,细细读完安谅的新诗集《失眠的江水》。我也几乎有点失眠了。

我打趣地对安谅说:我算是知道为什么从前那些女青年爱诗人爱得那么恍恍惚惚了。

确实如此,现实中的世界和生活泥沙俱下,而诗歌是对生活的提炼、提纯,是沙里淘金,是点石成金,诗歌里的世界如此奇光熠熠。而诗人,尤其是像安谅这样的诗人,能将他那创造力的炉火,把生活的砂石冶炼成灼灼其华的诗行,怎能不让人心生倾慕呢?

我不太会写诗,但我喜欢读诗。我感觉还真的从来没有哪一本诗集让我这样的缱绻留连。每一首诗读完之后我都会停下来感叹一声,喟叹一下内心的感动,然后才非常珍惜地开始下一首诗的阅读旅程。

《失眠的江水》分为六辑。第一辑,江水流得不紧不慢;第二辑,正午时分的回眸;第三辑,都市的意味;第四辑,天蓝色的拥抱;第五辑,我和我的影子;第六辑,一朵花的无限内涵。

在“江水流得不紧不慢”这一辑里,安谅的故乡情结与江水、与两岸,有着无法解开的深锁。这座流淌着浩浩汤汤黄浦江的东方都市,镌刻着他太多太多的记忆。

黄浦江,他走了几十年,走走停停,走到过出海口。那不紧不慢流动的江水、细浪微澜裹挟着浑浊的江水、延展他视野又拉近他心念的江水、搅动他睡梦又安顿他灵魂的江水啊,就那样紧不慢地流着,和他的荏苒岁月一起流淌。

他的故乡情结,与江水无俩。

632米的上海中心,他豪气驻足于这座中国第一、世界第二的摩天大楼,云霭在他脚下悠悠流动,他觉得指点楼宇不比指点江山逊色,因为他也曾在浦东这片热土上工作过多年,这番“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壮美图景也有过他的规划与描摹,有他血汗的倾注。

浦东这片热土,像他摊开的手掌,每一条纹路,都清晰可辨。他熟悉自己的手掌,就像熟悉他曾经深耕过且深爱的这片热土。浦东这块改革开放的丰碑上虽然不见他名字的镌刻,但他知道,有时候真正的丰碑往往是无名的。

除了黄浦江、除了浦东,还有大世界,甚至还有四喜烤麸……这座城市的很多角落,他抚一抚胸口,那些与记忆有关的一切就在他的心中激荡,引他回眸。

是的,回眸。回眸2020年的那个春节吧。那是一个让全体中国人焦虑而悲伤的春节,武汉在哭泣,湖北在哭泣,中国在哭泣,诗人安谅也在哭泣。

寂寥的冬日正午时分,安谅身困上海,一颗心却飞到了遥远的黄鹤楼。城下沧江水,江边黄鹤楼,朱阑将粉墙,江水映悠悠,那座繁华而美好的城市,那座让诗人崔颢名垂千古的城市,如今却变成了让无数人牵挂的揪心之地。幸好共和国已断然行动,一队队的白衣天使将生死抛脑后、将责任扛上肩,与年已耄耋的钟南山爷爷一起,将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从病毒和死神的魔爪中抢回。

而此时,上海虹桥机场、虹桥高铁站,这是两处上海与外界连接互通的咽喉要道,作为大虹桥这方公仆的安谅,肩担千钧。凶恶的新冠病毒,是看不见的杀手,却有着无形可怖的獠牙。他深知防病毒如抓特务,必须深挖潜伏,对病毒撒下天罗地网才有可能铸就铜墙铁壁。

防疫的千钧重担让安谅压力如泰山压顶,他双唇皲裂爆皮,绽出了绯红的血肉。有人关切地问他是不是匮乏某些微量元素,嘱他多吃水果、多喝水、多补充维生素ABCDE。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些都没用,他最需要的,就是大虹桥的平安、上海的平安、中国的平安,这才是他最好的药。

经历血与火的历炼之后,武汉疫情趋于平静,大虹桥乃至整个上海也渐趋平静。此时的安谅,才能长舒一口气,回首来欣赏他深爱的这座都市的意味。

于是,这座都市的意味,在他的笔下、在他的诗中、在司空见惯中、在平凡琐碎间——高架、公交站亭、共享单车、监控探头、垃圾箱、城市树木、窨井、道旗广告、广场鸽……这些再平凡不过的事物,这些在每一位都市人生活里时时露头但却几乎熟视无睹的事物,在他的笔下,却成了一首首跳动的诗行。

不得不承认,安谅有着缜密而又充沛的调度各种诗歌布景的超强能力,这些普通人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事物,往往会被他的神来之笔在平实中暗升花火——如今的垃圾需要精准分类之后才能投放,那么城市的垃圾筒也自然成了“被宠坏的婴儿,需要精准喂养”。人们还在它们身上画上图绘,勾勒几分憨样。它们像一字排开的孪生兄弟,不哭不叫,在街头各守一方。

而窨井呢——“关于窨井/它的阴沉/有时超过战争/它和战争一样张着血口/还很隐身/与地面和平一体/让行走的脚步毫不设防/但掰断人的脚骨/甚或让幼小的生命沉陷。”

直到这里,还只是着笔于窨井本身。接下来笔锋一转:“很多时候/黑暗形成于疏忽/而城市的疏忽/繁华可能/毁于一瞬。”安谅作为一位城市管理者,这样的警告真实而令人清醒。

安谅的诗基本都短小精悍,用语虽然凝炼简省,但带来的不是平乏,而是蕴藉。短小却精悍、自由、充沛、广阔。他用他天蓝色的想象力,张开双臂拥抱。

天蓝色的拥抱,拥抱什么呢?拥抱异域风情,拥抱塞尔维亚的泽蒙小镇、拥抱罗马尼亚、拥抱以色列的一只飞蛾、拥抱保加利亚首都索菲亚鹰桥上的鹰隼、拥抱低垂着头颅的雨果雕像、拥抱黑海明珠瓦尔纳四月的海风……

这异域里,除了休闲与温情之外,让人印象更加深刻的是尼什的骷髅墙:“四壁上的头颅/我一瞥/我永远难忘/那眼神的空洞/可以装填多少世纪的时光/残缺的牙床/似乎还格格在响。”

这面骷髅墙是塞尔维亚人民捍卫民族尊严的象征。二百多年前,塞尔维亚人民为了反抗奥斯曼帝国的侵略与暴政,英勇起义,但由于敌我力量悬殊,起义人民阵亡四千多人,但这也给残暴的奥斯曼帝国迎头痛击。

敌人恼羞成怒,将所有阵亡的塞尔维亚战士头颅全部砍下。为了威吓塞尔维亚人民,还将部分砍下的头颅嵌进由沙石和生石灰筑成的高达三米的塔的外立面,以恐吓塞尔维亚人民:这就是反抗的下场!

但是让敌人没想到的是,这让人毛骨悚然的骷髅塔不仅没有吓倒塞尔维亚人民,反而更加激起了他们的国仇家恨。每一个懂事后的塞尔维亚孩子,父母几乎都会带孩子去尼什,瞻仰这尊骷髅塔。狂风吹过,风穿过骷髅上的孔洞,仿佛阵亡的战士们仍然发出不屈的呐喊和吟啸。这就是奥斯曼帝国曾经用五百年想要征服塞尔维亚这个民族,最后都宣告失败的原因。

侵略战争,从古至今就是一个血淋淋的嗜血怪兽。德国哲学家阿多诺战后曾在奥斯维辛集中营之行后说道:“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残酷的”。听到这句话,人们的内心不禁颤抖。因为诗人和诗歌,代表着一种至美和至善,赞美生活,赞美生命,赞美世界。然而,由奥斯维辛之后,人性的残忍、人性的至恶,毁灭了诗歌所彰显的那个美丽的世界。文明被迫沦陷。

然而,作为一位出色的诗人,安谅知道,诗歌是一种文学艺术,艺术不仅是用来赞颂光明,同时也应该用来烛照黑暗,鞭挞丑恶。

作为公仆、作为诗人、作为儿子、作为父亲,他与他的生活,他与他的影子融为一体。

他的影子是勤奋的、深情的、睿智的,但他的影子还藏着不常流露的、不太为人所知的另一面,那就是幽默。

到了知天命之年,他对很多东西已经放下了,一旦放下,呈现出来的就是一种得之坦然失之泰然的生命状态。

在《超重》里,他说:“打落牙齿肚里吞了/我就这般状态了/像路边的落地邮筒/腹中乞丐/外形土豪/那个发小/天天宵夜/美酒加欢笑/人匀称得像一截蜡笔/就是头发稀少/想到我的头发还算茂密/从此/我把超重放下了/只管吃得下睡得着觉。”

在《臭豆腐及其他》中,安谅说:“很多人好这一口/有很多事物讲不出理由/当街走过一位妙女/芳香迷人/也夹杂着一种臭味/怪怪的/不可忍受/原来她捧着榴莲/边吃边走/一路香臭混合/一路快活风流/我总觉得这味道哪儿有过/某一天在国外/公共厕所解手/蓦然醒悟/其味正宗醇厚。”幽默俏皮的语气令人忍俊不禁。

这样令人忍俊不禁的文字让我不由得想起了汪曾祺。曾见有人细述读汪曾祺的心情——我爱读汪曾祺到了这般情形:长官不待见我之时,读两页汪曾祺,便感到待见不待见有屁用;辣妻欺我之时,读两页汪曾祺,便心地释然,任性由她。

大凡喜爱汪曾祺文字的人,都会被这个可爱的小老头看似淡然,实则醇厚至极的文字所感动。就像白米饭或者白开水,表面上淡而无味,实则过尽千帆,尝尽百味之后,才发现,它才是至味。汪曾祺的文字就是这样,乍看浅白如闲话,一个字一个字拆开,无甚稀奇,可是,一旦这些文字组合起来,你就像看到了高天上流云,干净、流畅,没有一字能割舍。

就像安谅的诗,经得起细细品咂的篇目非常多。我常常一首诗读完一遍,意犹未尽,回过头去再读几遍。

很多时候我发现,安谅诗里有那么些词语用得恰到好处,如同形容一位绝色,增之一分则肥,减之一分则瘦,仿佛是醇香的美酒盛满了诗的酒杯,颤巍巍、巍颤颤地高于杯口,很饱满、很剔透,饱满得仿佛稍有风吹草动就会倾泻而下。但很是奇妙,他就是能够维持恰如其分的紧张感和分寸感而不破溃、不倾泻。

汪曾祺也曾写过臭豆腐,他说有一次在长沙,想尝尝毛主席老人家在火宫殿吃过的臭豆腐,据说火宫殿的臭豆腐奇臭无比,就循味跟踪,忽觉臭味渐浓,几个人格外兴奋:快了,快到了,闻到了臭味了嘛!

谁知,到了眼前一看,是一个公共厕所!

我差点笑翻。

与今日读安谅的诗一样,忍俊不禁之时会心一笑。

读安谅的诗,我一直在心里这样认为,安谅的潜力和才华还远远没有发挥出来。

安谅的身上有太多丰富的诗歌贮藏,而他的绝大部分时间都用在了公务上。他是一位太过业余的写诗者,写诗也从未妨碍过他将他的公务工作做好。

他曾说,每个人都会用自己的方式刻画、感悟这个世界。几十年前,他在浦东分管房产、建设、规划土地各方面工作,工作压力很大,经常会失眠,他就用写作来疗愈自己的失眠。他惊喜地发现,每次写完一篇作品,他都浑身有劲,充满了工作激情,感觉很充实,如虎添翼。文字给了他很多激情与梦想,给了他创新的精神。

写诗,对他来说,是超然于物外,是无关乎名利的。

唐诗人李颀说:高才脱略名与利,日夕望君抱琴至。而我却觉得安谅是:高才脱略名与利,日夕望君携诗至。

他笔下的每一首诗,都是他心情的爆浆,是历经年代和风雨的观照。诗是最精美也是最浓缩的语言篇幅,也最有韵味,最令人回味无穷。虽然诗愈来愈归属于小众,但诗的情怀和艺术的共鸣,是面向更广阔的人类的。

一朵花有无限内涵,一首诗也有无限内涵。诗歌,尤其是好诗,在时下已是凤毛麟角。

诗,是他人生的初爱。每天,他奔波于职场的公式里,云里雾里,风里雨里,披一肩星光,载一身倦累。他在四季之树的罅隙里,用诗涤荡身心,一首首流自心底的好诗就过滤了他的万千灰色心绪,透明了他的心境与身体。

鸟多闲暇,花随四时,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他独抒性灵的小小诗行,淡淡地絮絮着人生。无论是山野闲花,寒潭秋水,就那么淡淡地、小小地氤氲着理性、睿智、幽默而从容的烟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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