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事在天(一)
2021-09-16 11:45: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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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锁子的长命锁不见了。

  银质的长命锁,连一根红的丝带,挂在锁子的胸前。锁子今年十七岁,十七岁的男孩却仍然戴着长命锁,即使在乡间,也非常少见。

长命锁三两三钱,锁子爹借了镇上中药铺里的小杆秤仔细称过。即使锁子长到十七岁,这个长命锁仍显得有些夸张和过分饱满,与他肋骨凸现的薄薄胸膛极不协调。

夏天里,锁子光着膀子,那长命锁便像一只银白色的螃蟹趴伏在锁子的胸前;移开,那个部位的皮肤明显与其他部位不同,嫩嫩地白,仍然是一只螃蟹的形状。锁子说,那是螃蟹的影子。

  小时候锁子得了一种奇怪的病,一连好几天,不吃,不喝,不哭,也不闹,眼见着日渐消瘦。皮肤上起了褶皱,似一件粗劣面料的大褂,随随便便披在他小小的骨架上。那眼睛就显得格外地大,无力地瞪着他的父亲,慢慢地失着光泽。锁子爹慌了,他把西药片塞进锁子的小嘴巴,然后拿自家熬制的草药汤灌进去,锁子便一阵阵咳嗽,歪了脑袋,很快把那些黄的药汤和白的药片吐出来,吐完了,再无力地瞪他的父亲。锁子爹说,完了完了,埋了算了。搓着手,顿一会,再尝试着把那些药汤灌进锁子的嘴巴。

  后来锁子的眼睛不再张开,喉咙也失去了吞咽的功能。锁子爹掰开他的嘴巴,把一根细塑料管直插他的咽喉,细管另一端连着一个底部尖尖的小漏斗,他就那样源源不断地向漏斗里灌着草药汤和鸡蛋汤,另一边,锁子的鼻孔就那样源源不断地向外流淌着草药汤和鸡蛋汤。这样折腾了两天,锁子爹终于失去了继续灌汤的信心,他说,完了完了,埋了算了。

  那时的锁子,只剩一口气了。

锁子小,锁子爹认为这样小的娃娃不能一把火烧了,便去了镇上仅存的一家棺材铺,想给锁子打一副棺材。

他是在棺材铺里遇见那位道人的。道人云游四海,事实上是云游了四海的棺材铺。道人跟锁子爹说,打棺材?锁子爹点头。道人跟锁子爹说,给娃娃?锁子爹再点头。道人跟锁子爹说,应该还有救。锁子爹不再点头,愣愣地看着道人。道人长了很高的颧骨,眉毛很长,脖子很粗,乌紫的嘴唇,方的嘴巴,嘴角沾了脏黄的米粒。

  道人答应去给锁子看一看,条件是锁子爹必须先打一副棺材。锁子爹说不是能救活吗?道人说成事在天。道人说即使能救活也要先打一副棺材,不然棺材铺老板还不拆了我的骨头?说话间他正和棺材铺老板喝着酒,就着一盘散发着难闻气味的臭豆腐。锁子爹叹一口气,说打就打吧。他很快谈好了木料和价钱,然后匆匆领着道人回了家。

  道人在他家里呆的时间很短,确切说他只远远地看了一眼奄奄一息的锁子,就迈出屋。锁子爹追上去问咋样,道人说,别再喂药,三两三钱的银锁,给他戴到十八岁。锁子爹还要问什么,道人摆摆手,说,成事在天。

那个三两三钱的银锁,花光了家里的全部积蓄。长命锁是锁子爹找镇上的银匠做的,银匠从没有做过这么大的长命锁,只能现刻了一个模具。时间短,那模具便刻得有些粗糙,做出来的锁,当然也有些丑陋和笨重。

那么大的长命锁挂在骨瘦如柴的锁子身上,像挂着一个巨大的银质的牌子。锁子挂着那个锁,竟慢慢喘得均匀了,竟睁开眼喝了一口水。一个月后,锁子竟然能够下地歪歪扭扭地走两步了。那锁,就没有再离开过锁子的胸前。

  锁子爹再也没有见过那位道人,他问了棺材铺老板,老板说忘记了,喝酒了吗?还吃臭豆腐?不会吧。很有些天机不可泄露的神色。锁子爹没办法,只能拉了锁子朝道人离去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

  后来,锁子一直戴着这个三两三钱的长命锁,长到十七岁。村里人都知道,锁子离不开这个长命锁。离了,锁子就死了。

  再后来,长命锁就丢了。

锁子和大田去河里游泳。他们游了近一个上午,那时的太阳很毒。大田朝锁子喊,回去吧。锁子说好。然后锁子扎进河底。

河底的水很凉,他抱着一块石头,坐在河底的淤泥上,睁开眼,看到他的不远处爬着一只褐色的龟。然后他感到冰凉的河水刺得他的脑袋很痛,脑袋深处有了嗡嗡的声响。于是他伏出水面,游上岸,穿上裤子,光着膀子,和大田一起向回走。

  他们是顺着河边的小路走的。那时已接近正午,小路上除了他们俩,没有一个人影。他们走在太阳底下,那太阳仿佛要把土路烤得卷起边来。身体马上又被晒出了汗,锁子骂,他妈的。

在路和河的拐弯处,他们见到了正在河边洗衣服的娟子。大田拍了拍锁子的肩膀,挤了挤眼,锁子便向娟子打了一个响亮的唿哨,娟子抬起头,见是锁子,愉快地笑了。

娟子是锁子和大田的同学,眉眼很是漂亮,尽管只有十七岁,但那胸脯却早已鼓胀得像两只刚发好的馍。娟子说又去洗澡了?锁子说是去游泳了。然后他们便站在那里说话,娟子不时地红了脸,她发现锁子的眼睛总是在她的胸脯上睃来睃去。

  突然娟子问,锁子你的长命锁呢?锁子愣了一下,伸手去胸前摸,果然不见了,那里只有一块锁形的白色皮肤。锁子转过头问大田,我的长命锁呢?大田也愣了一下,伸手去摸自己的口袋。然后他们一起张开了嘴巴,一起呆在那里。几秒钟后,锁子开始跺脚,他在原地转了两圈,然后跟大田说,回去找找。他的声音颤抖得厉害。

  两个人开始顺着原路往回找,一直找到他们下水的地方,没有长命锁。他们再往回走,这次找得仔细,甚至连路边的草丛都找遍了,但直到碰见仍站在原地的娟子,也没有见到长命锁的影子。娟子问,找到了吗?找到了吗?用不着回答。如果找到了,从他们的脸上就可以看出来。

  三个人再一次往回走,这次找得更加仔细,仍然没有锁。锁子慌了,他站在自己与大田下水的地方,问,我从水里出来时,脖子上戴着锁吗?大田说,戴着吧。锁子看着水面的几只白鹅,脸上流着汗,却感到有些发冷。他说,就是说我的锁不可能掉在水里了,是吧?大田的声音小了,应该吧。锁子说,你肯定我出来的时候,脖子上是戴着锁吗?大田的声音更小了,我没大注意,要不我们下水找找?锁子说,娟子,你再顺着路找一次,我和大田下水里找找。

  但锁终于还是没有找到。整整一个下午,锁子和大田在水里扎了无数个猛子,娟子顺着那条路来回找了两趟,还是没有锁的影子。太阳落山的时候,锁子说,回吧。就没有再说一句话。回去时,他们依然把那条路仔细地找了一遍,还是没有锁,没有。

锁子回到家的时候,锁子爹和锁子娘正坐在炕上吃饭。锁子娘看一眼锁子,不满地说,你这一天都疯哪里去了?连个鬼影子都不见,快吃饭吧。锁子娘从盘子里夹起一只扁豆往嘴里送。

锁子不答,坐到桌边。锁子爹对锁子娘说,沙子泊那二亩地,明年就不种春花生了吧。今天我去看过了,连花都开得少。

  锁子说,长命锁丢了。

  锁子爹对锁子娘说,不如明年种了苞谷,弄得好,那二亩地也能弄个四五百块吧?

  锁子说,长命锁不见了。

  锁子爹对锁子娘说,今年的春花生,我看是白瞎了。

  锁子说,长命锁……

  锁子爹对锁子娘说,就这样吧,明年种苞谷。然后转过头,你嘀咕什么呢锁子?

  锁子说,我的长命锁不见了。

  锁子爹伸出的筷子定在空中。他定定地盯着锁子赤裸的上身,啥?

  锁子说长命锁丢了。

  锁子爹说哪去了?

  锁子说丢了。

  锁子爹说丢哪了?

  锁子说我也不知道,可能是路上,可能是河里。我想不可能是路上,路上没有人。那就是丢在河里了,今天我和大田去洗澡……

  锁子爹说找过了吗?

  锁子说找过了,没找到。明天我还得去找。

锁子爹的筷子重重地砸在锁子的脑袋上,没有任何征兆和前奏。锁子爹额上青筋暴胀,咆哮说,你个败家子!你知道这是三两三钱的锁吗?你知道打这个锁卖了家里多少粮食吗?没有这个锁你还能活到今天吗?

他的眼睛突然间变得通红,像一匹愤怒且惊恐的公狼。他朝锁子吼叫着,你不把那个锁找回来的话,你死到外面算了!

  锁子娘一直没说话。锁子娘被吓傻了。

  夜里,锁子躺在炕上,盯着夜幕中稀稀落落的几颗星星,脑子里一遍遍回忆着游泳时的情形。后来他的脑子想得很痛,就睡着了。临睡前他迷迷糊糊地想,丢了就丢了吧。没长命锁就活不过十八岁了?迷信嘛。

  第二天上午,当然,锁子爹和锁子要去河里捞锁。他们还是顺着那条路走的,一路上,锁子爹心存侥幸地低着头找,锁子想跟他说根本不可能掉在路上的,锁子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路上他们遇到了大田。锁子问,干什么大田?大田答,爹让看看春花生结果了没?然后晃了晃他的手。

锁子看见大田的手里抓着一把花生蔓,上面零零星星地结了几个小的花生果。大田说你们要去找锁么?锁子没答。他看见大田的头发是湿的。这时锁子爹已经走出了很远。锁子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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